刑事辩护的那些事儿||云庭审辩护日记

——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工作随笔

 

张王宏：广强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暨金牙大状金融犯罪辩护与研究中心主任

张王宏律师办案途中随手拍：机场云天

题记：从来，不存在凌空蹈虚的、纸上谈兵的问题，单单的从概念到概念，并不能真正的帮到忙。深入到案件当中，基于对庭审中动态信息的精准判断，揉合表达技巧与方法及变通应对的呈现，才能是开启有效辩护的钥匙。

早上6点多起床备战，下午过了3点休庭。作为唯二的线上辩护人、唯一的外地辩护律师，从早6点折腾到下午3点多，平安夜当天开完北京李美娜非吸案的庭，赶紧弄几个煎蛋吃了。

 

饿呵！

 

饿之外，也很累。这个累，不光是24日这天持续8个多小时的备庭开庭，更多的是之前的准备和奔波。

 

这是一起京城一度风传300多亿的非吸案，前年初接的，前年底阅卷后就完成了无罪的辩护意见。这次临开庭前的7天里，检查补正了3份质证意见、补充质证意见和1份辩护词，又列出发问提纲，才感觉将3万多字的辩护意见再一次吃透。

（早期的法律文书显示，案件最早框定的涉案金额特别巨大）

这么大的案子，开庭必须参加，之前也和法院工作人员都联系好了，但不想突如其来的疫情，拦住了进京的步伐，本来开庭前还要会见辅导，只好由李美娜在北京的另一名律师代劳传话，并在开庭时代我把书面辩护意见递交法庭。

 

好在，不久前刚见过李美娜。

 

会见：被羁押者的坚韧与喜悦

 

上次见李兰娜，是10月底，两个月前了。那次刚好高丽的案了去到审查起诉阶段，要阅卷了。巧了，高丽的案子也是非吸，也在北京。又赶巧临阅卷前，疫情稍缓，看守所的会见预约成功了，于是22日早上，先去会见了李美娜。

 

她明显地瘦，颧骨削立，眉骨突起，室内灯光照射下看上去有点灰黄的发稍耷拉下来，即使是戴着口罩，也掩饰不住一年后再见时容貌的变化。

 

李美娜人倒很精神，但她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李美娜之前就患多发子宫肌瘤，这段时间出现了严重腹泻，晚上会有不明原因的腹痛，常常在深夜痛醒，月经持续四个月不停，原来的心脏病，经常引发心绞痛。

 

“找过里面的医生吗？”

 

“没用。”李美娜说这话时，风轻云淡，话语轻飘飘地像叙述一场擦肩而过的台风，似乎在说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事儿。

 

她说：“里面的设备老旧。因为疫情，也不可能给你安排去外面检查，顶多，喊痛时，给你一片止痛片。”

 

“设备老旧？”

 

“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李美娜说。

 

案子办了三年了，和李美娜也认识三年了。她不是一个娇情的人。明显地透着北方人的皮实，北方女孩特有韧劲，把所有苦自己扛。有主见，有判别力，不会疑神疑鬼地拿那些生僻的、奇怪的、从监仓里道听途说来的扭曲变形的法律名词与程序性问题作为问题盘问你。所以，在说到这些40年前的旧设备时，口气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的。

 

但对于案子，她还是提了自己的要求。

 

会见完临走时，她露出怕打扰到别人但事到临头无可奈何仍鼓起勇气表达的眼神，说：“我希望你开庭前再见见我，虽然不用像案子开始时那么频繁，但快开庭了，你是我的专业律师，陈律师是生活律师，我还是希望对案子里面的问题，再和你沟通一下。”

 

那次会见后，基于常州史美兰和深圳邓建国的经验，我根据新了解到李美娜的身体情况，起草了羁押必要性审查、取保申请，分别提交给检察院、法院。

 

京城非吸案：唯一被羁押的委托人

 

李美娜的案子，是2019年2月接的。之后保持每月会见一次，把所有细节结合证据都梳理清楚了。6月会见那次，碰上同在北京的孙岳案的咨询，后来接了孙岳非吸案。孙岳能委托我，是看到我之前办的包括北京焦永舟非吸不捕在内的案例。

 

现在，孙岳早在2020年8月14日已经不起诉获得自由了，焦永舟在更早的2018年5月成功取保释放了，高丽是今年委托的，现在也取保在外。

 

但，李美娜还关着。成了唯一被羁押的京城委托人。

 

不过李美娜有她自己的高兴事儿，她每次说到，眼中闪烁着难得的光。虽然，这个光转瞬而过，但对一个羁押快三年的体弱女人，能够从中看到生命的光彩与热量。

 

就像成功的家长喜欢夸耀自己小孩的成绩一样，李美娜像是需要别人分享她的喜悦一般，对这个情节重复了三次。

 

李美娜说：我现在是里面的小干部。能接触到管教，也可以不时到外面走走。

 

4年来北京的4个非吸案，3个当事人自由自在了。李美娜是个例外。我认为李美娜应是无罪的。所以对这次庭审，倾注了许多心血，报以极大的期望。

 

三年磨一剑，一日锋芒现。让法治的光芒四射于法庭，让无罪的理由震颤每一个听者的心。

 

我有这样的经验，我相信自己这方面的沟通能力。

 

这样的经历，曾经在常州武进区法院，曾经在包头市中院，曾经在广州市中院，曾经在大庆市高新区院，曾经在七台河市中院，曾经在天河区、白云区、增城区法院的法庭一再响起，深留心底…

 

但是，成功已成过往，毕竟，这次是全新的云庭审，大意不得！

 

如果说云法庭是的头啖汤，现在，可以回味头啖汤的滋味了。

应变：妥妥的准备也会妥妥地出现小插曲

 

一句话的感悟就是：疫情不能妨碍庭审正常进行，云法庭不影响专业意见的表达。

 

一个新常态下高科技介入的传统刑事辩护，内核仍然是刑事辩护的基本功。

 

当然，需要更紧凑、精练的表达与及时调整和战机捕捉能力。

 

云法庭上，我不孤单，因为还有一个赵美律师。她因为丈夫有疫情区的行程轨迹，只能视频开庭。这样，两人有个照应，后来在退赔时间通知的问题上，互通了消息，也成了我检验辩护效果的参考系。

 

原来通知早上九点开始的庭审，我早早在6点多起床赶到办公室，8点热身运动一番，8点半架设好多年不用的surface笔记本。因开庭系统只支持安卓系统，这个本子，早在前几天已经测试过，状态还好。虽然多年不用，功能还是OK的，图像显示清晰而稳定。

 

云庭审对着装没专门要求，我仍照例穿上准备好的律师袍。输网址、密码（这里的网址可复制，但密码必须手动输入）。人脸识别时，有文字提示。开庭期间需保持人脸出现在一个脸形的虚线框内。接下来，要语音录制一段“庭审纪律”，根据画面提示，点击按钮后，下一步，测试语音播放是否正常。播放的内容，是一段浑厚男中音朗读的法庭纪律。

 

九点刚过，调试开始，我看到对面的万法官，透过屏幕，睁大热切而好奇的眼睛望过来。我觉得，云庭审对审判长也是个新鲜的事儿。3分钟后，视频出现卡顿，然后断线。

 

看着屏幕上软件突如其来的红点，我有些着急，迅速抱起笔记本，冲到大会议室，重复一遍账号和密码输入、人脸识别、语音测试、播音测试，顺利进入。

 

但在3分钟后，再次断线。

 

这时，助理过来，连忙接手机个人热点，居然连不上！

 

坏就坏在是第一次呀。怎么办？

 

开庭前好好的，真要开庭时掉链子，怎么办？

 

赶紧下楼，打车，回家。

 

一番忙乱，又回到早6点离开的家，登录、连线、测试、进入。庭审这才真正开始。

 

云庭审：紧凑的庭审与迅疾的反应

 

后来，有法官的研究生同学，得知我参加了云庭审，问我卡不卡？

 

同学是广州法院系统的，估计想做个国内横向的对比。其实，云庭审的主要问题是看不到公诉人和被告人，只能看到审判长和另一个视频中的辩护律师。开始，完全听不到法官之外的声音，后来，慢慢又能听到了，具体什么原因，待考。

 

其实开始时，字幕也是没有的，后来又加上去了，是什么原因呢？估计操作的书记员、技术人员，也在摸索中。

 

谁没有第一次呢？好在，庭审，是熟悉的。相当熟悉。

 

发问时，我主要问了三个方面问题，一是入职渠道，李美娜是通过公开招聘入职的。她的入职，与公司高层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勾连，存在明显而巨大的差别。同时，李美娜没有金融、法律方面的专业背景和从业经历。

 

第二个是核心问题，涉及到李美娜涉案的焦点，关系到判后巨额经济责任的承担。我分成6个小问题：

 

1.司法会计鉴定意见显示，李美娜有13个账户，是否都是个人转账？有无用于为公司打款？2.是否存在以个人账户，用于公司行政开支的预付款、借款，用于支付公司水电、房租等开支的情况？3.公司资金收支，是否存在通过个人账号经ATM机现金支取的情况？4.司法鉴定意见显示， 13个账号共收支款项，收支差额284万多元，这里，个人工资收入占多少？用于行政开支先行支付的有多少？5.个人工资收入中，有无公司提成？有无分红？有无投资人的款项，直接打入个人账户？6.公司行政开支需要，先行打入个人账户的，大约资金量有多少？

 

这里的资金账户问题，涉及到李美娜没有接触业务的核心证据，也涉及到大额的账户资金组成的问题，这里只是通过发问给法庭的一个提示，但也是必不可缺的提示。

 

第三个问题，审查起诉阶段曾申请检察院调取的李美娜的劳动合同，因为后来证据的变化，控方已经调取了全部的账户查询结果，由此无需再申请调取，但是，需要通过发问，结合入职问题，把李美娜系从行政具体工作人员，一步步打拼上升的事实，呈现给法庭。我是这样问的：根据你的配偶之前提供的《劳动合同书》，你入职时月工资收入为1.7万多元，试用期满后为2.2万多元。这些记载的情况，是否属实？

 

我隐约听到屏幕后面，有一个简短的回答，然后，恢复了安静。我判断，这个之前沟通过的问题，包括前面所有之前多次确认过的问题，回答符合预期。

 

发问阶段的重点，是把重点问题分层化处理，避免诱导性发问等雷区。

但是就在庭审当时，就在云庭审现场，更重要的，是把之前两年来多次沟通的，涉案总金额问题、个人账户金额问题，还有就是7天来，从专业上分析的李美娜并非“主管人员”、“其他责任人员”，以及围绕这个辩点怎样根据庭审进程依次呈现、表达。

 

接下来的举证质证，是刑事辩护的核心部分，基于之前31页共3份质证意见中近2万字的内容，已经把电子版和纸质版全部提交给了法庭，我把核心质证意见，浓缩为有利和不利两方面的意见。

 

有利部分是，从在案证据可以印证的部分可以看出，李美娜不属于涉案公司中起到决策、操纵、指挥作用的“主管人员”，因为不涉及业务工作，也不属于具体实施犯罪并起较大作用的“其他责任人员”，李美娜本质上，就是职能端（对应的是业务端）无差别履行职务的中立岗位上的管理人员。

 

在对李美娜不利的证据方面，则是没有同类证据可以互相印证的、与在案其它大量证据相矛盾的、只言片语的关于李美娜直接向涉案公司实控人负责的言词证据，还有，就是关于她接待了对公司账务盘账的律师，被歪曲成“李美娜委托律师事务所对公司盘账”。

 

进入辩论阶段，在仍然看不见图像的公诉人的指控之后，被告人依次发表自我辩护意见。这时，可以听到被告人分贝、语调各不相同的声音。第7个，是李美娜不徐不疾的声音，不知为何，总是被法官打断，说“不要再陈述具体细节”。

 

这是不应该的，李美娜不单现在是监仓里的小干部，案发前，也担任办公室总裁主任多年，不至于出现思路混乱与词不达意的问题。

 

事实上，法官对她的打断，不比对其他人的诘问、打断多。这可能跟初上法庭紧张有关。之前，在实体法庭也会碰到这种情况，只不过今天，出现在云庭审中。

 

我需要应对的，是适应庭审节奏，配合已经提交的书面材料，把李美娜的问题，以比之前材料更清晰的方式披露。

 

所有的问题，都是现实存在的问题，而从来，不存在凌空蹈虚的、故弄玄虚的、纸上谈兵的问题，单单的从概念到概念，并不能真正的帮到忙，深入到案件事实与证据当中，基于对庭审中动态信息的判断把握，揉合表达技巧与方法及变通应对的呈现，才能获取成功辩护的钥匙。

 

发表辩护词：刑事辩护的烧脑时刻

 

辩论阶段了。

 

脑海中急速地、一遍遍地运转着压缩着书面辩护意见，一边在稿纸上，草就一条条的提纲，思考着最贴切最精确的字句，同时要避免歧义与拖沓。

 

“我希望你开庭前再来见见我，你是我的专业律师。”

 

李美娜的话语，连同她憔悴的面容重现眼前。不能辜负她的期待。

 

 

列举，划掉，再列举，再划掉，再列举…

 

清清如水、清澈见底、入眼即化、入耳即化的辩护意见。务必确保。

 

原来的辩护意见，从客观、主观、量刑三层次展开，本来也是完美的。问题是，已经提交的意见，重复地口头再现，于紧张的庭审中，本来便没有可能。因此接下来的，必须是耳目一新的全新呈现，必须是法庭发问法庭质证之后切合庭审辩论阶段实际的全新呈现，必须是符合这一次庭审节奏的全新呈现，必须是符合案件事实与专业陈述要求与逻辑的全新呈现。

 

第一点，我抽取出职位高、收入高的核心不利指控，结合案件中同等职位的尹山、朱赢、罗凌以及收入更高的尹山没有被追诉，从保持刑法均衡性的角度，作出全新的表述。

 

关于收入高的问题，结合在案证据的鉴定意见呈现的数字，强调需要考虑现实中公司行政实际运作，而实际上，包括规范的国有公司，甚至国有机关行政部分，在不同情况下，都有灵活处理行政采购费用的情况，因此，不应不加区分地，把一个账面金额初定300多亿后鉴定为220多亿的公司，可能包含的总数不超过280万元的行政运作费用预支款，全部认定为李美娜个人的非法所得。

 

基于案件的证据、事实、法律，我发表了李美娜无罪的辩护意见，但，仍需要有兜底。

 

这兜底就是题型。我把原书面辩护意见中，最初论证李美娜并非主管人员的论述，从反面，从她讲出了公司的架构、人员、分工、业务种类，从第一调到这部分，作为她配合警方工作如实介绍涉案单位情况的量刑理由，与退赔、初犯结合起来，建议法庭对李美娜作出现实中的无罪宣判：缓刑或免罚。

 

配合警方反被抓，是李美娜从初次会见开始，就一直疑惑的问题：早知配合他们被抓，我不如一开始也跟其他人一样躲开反而会没事了！

 

从专业的角度判断，由于级别高，不配合也并非必然就不会被追究，但从辩护人的角度，对同一事实的陈述，必须考虑审方视角。

 

从审判者角度，“你知道那么多，必然是在单位犯罪中起到重要作用。”这是一个基于生活经验的判断，也是不符合法理的错误判断。但我们如果单纯地把法官想像成有利于己的法律机器，而不作对审判者本身立场考虑，仅仅单向地陈述委托人不是主管人员的理由，只会让重要的辩点变成“快要听出茧来”的耳边的一阵营营嗡嗡的聒噪，特别是在书面意见已有清晰阐述时，相比之下，变换说法，既是换位思考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提高说服效果的需要。

 

云庭审：时代一小步，刑辩一大步

 

回想起来，这一番绞尽脑汁的思索一如以前的没有白费。因为我在发表意见时，法官开始在案头的材料中翻查什么，边听边翻查。其实，我讲的内容，在书面辩护意见中有，看到他翻查，我特意提醒“这部分证据在证据卷24第15页、16页，辩护意见的第4页也有”。

 

回想起来，富有韧性并保持乐观，是李美娜在会见时传递出来的精神，也是专业律师在辩护中应有的状态。

 

回想起来，开庭后，和另一名视频开庭的赵律师沟通，能得到作为旁听者的反馈，虽然不免客套，但当然地带有对专业和努力的肯定。

同行间不免客套的肯定，也会给人鼓舞和动力

回想起来，常州金坛滕总的案子，庭前会议时也试过视频开庭，不过当时，是同案律师用他的手机打开微信视频操作的，从音效和视觉整体性上看，都要好一些。

 

人处于时代，而无法选择时代。纵览自己六年执业经验，回想十六年职业警察的经历，世界无时而不处于变化中，云庭审，是一个变化，但终究，也只是专业刑辩律师必须适应的一种趋势。技术或许有待改进，但身处其中者，唯有努力去提升、去转变、去适应。何其有幸，参与其中，以京城这起一波三折的非吸案试水，而唯有努力、转变、提炼、应变，成功才会在某个转角处等着你。

 

毕竟，李美娜从排名第3的犯罪嫌疑人，已经变成了排名第7的被告人，这一切，无不归功于一路行来侦查、审查起诉阶段的不懈努力与尽责应对。

 

虽然，李美娜期待的庭前会见没实现，虽然属于情势所迫，我还是答应她先生，开庭后一定安排时间再去会见，当然，我还要根据庭审补充书面辩护意见，在开庭后邮寄给法官。

（对照可知，李美娜在案件中的排位有了大幅度的后移）

（文中情节俱为真实，人物姓为真实，名为虚构。更多关联案例可参阅《赢辩 ——金融犯罪案件无罪辩护律师手记（三）》《赢辩 ——金融犯罪案件无罪辩护律师手记（一）》《赢辩——金融犯罪案件无罪辩护律师手记（二）》《赢辩 ——金融犯罪案件无罪辩护律师手记（十）》《赢辩 ——金融犯罪案件无罪辩护律师手记（六）》《赢辩 ——金融犯罪案件无罪辩护律师手记（五）》《非吸超1亿法院轻判3年为什么？》《坚持无罪！发回重审！》《刑事辩护的那些事儿||和美国律师同台辩护》《审判阶段成功取保||专业，给人自由！——原判十四年重刑案发回重审后经力争终取保》《取保释放：P2P暴雷潮中另一种自由的味道——非法集资罪案审查起诉期异地取保律师工作手记》）

 

书法：善辩为雄

编辑：冰虫子 校审：烧汤花

 

阅读量：727 PC版链接 移动版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