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金牙大状律师网 日期 : 2019-09-24
负罪逃是怎样吃人的?
——负案在逃人员心理健康观察
张王宏:广强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暨金融犯罪辩护与研究中心主任
题记:负罪心,会一点点,一点点,吃掉一个人的精神、智商、意志,以至身体健康。
这是一个三年前的案子,已经脱密,现在说是安全的。
本来也不想说的,每天总很忙,但那浮浮沉沉的一幕幕,太过于深刻,总不时钩起人的记忆。
一.兰花花初印象
刚去世的二月河,形容中老年妇女有一句话: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兰花花则不同,50多岁时,仍有着俊俏的模样和娇好的身段,一米六的个头儿,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得出的美女。
虽然,她已不出现在人群中,好久了。
靓丽的样貌,得益于她学医的经历,也得益于优渥的生活条件。
刚见面没过太久,她扯起额前一缕抢眼的白发,眼睛往上瞟着,跟我说:“你看,就是8年来变白的。”
“之前都没有?”
“没有的。”
核对证据材料间隙,她也会频频夹杂小女生式的表达:“是的嘞”、“嗯哪”。
这样的方式,并不让人感到突兀,因为这样的娇气,和她的语气、神态、样貌是如此协调。
甚至换一种刚强的方式,反而会让人不舒服。
她也会用一些高逼格的词。比如她轻描淡写地说:其实在2009年中的时候,我们已经发现一些端倪了…
这和她的身份,也是协调的,毕竟,她曾经是涉案公司的副总裁。
兰花花并非广东人,但白话讲的很溜,能在白话和普通话间随意切换。
谈案子,是在她爸爸家进行的,家人进进出出。但她和我约定,只要有家人同时在,我们就讲白话。
这就像一道语言加密,让我们所谈的案子,隐身于其家人的世界外。
其实,后来还是知道了。
二.障碍浮现
问题还是发生了。
交谈中,她会突然往后,靠到沙发上,许久不出声,许久以后,幽幽地发出尖细压抑的,猫叫一样的声音,眼泪,顺着眼角溢出,嘴角咧得大大的,久久合不拢。
她双手抓头,把拢到发堆里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扯成一堆乱草,那缕白发顿时混成一团,覆盖了整个脑袋。
刚说过的事儿,她会一脸无辜而认真地问你。你提醒她刚才说过了。她的脸顿时愁苦的皱成一团,手指戳着太阳穴,嘴里喃喃地说:“我的脑子,坏了。”
交谈到最后,她说,自己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兰花花所涉的案子不算大。涉案公司以股权发售方式集资诈骗,涉案共12人,总金额6000多万元。
兰花花当时并不知情,她担任的是团队负责人,涉嫌的是非吸。如果能够自首,刑期在3年以下。
这案,在我近年办的案子里,算最小的吧。
所以我诧异,她为什么状态如此之差。
随着沟通的深入,慢慢地找到了原因。
三.都市隐生活
兰花花的陈述提醒了我。
毕竟因为此案,她已经离群索居8年了。
这让我想起见她时走过的路,那是一个摩天大楼环绕中的老旧小区。
大马路停车后,顺着灰白小砖铺就的单向半米窄的路面,路牙子就是斜斜竖起的砖块参差地砌出的花圃的边。花圃里是不知名的细竹、乔木,与现代化小区里高大、洋气的花木,大不相同。
这样的鹅肠子路,走了有十分钟,转了十多个弯,在一栋上世纪80年代建的筒子楼里,迎面都是斑驳的墙壁,拾级而上的仄逼的楼道中,看到不锈钢或铁闸的门脸,均是贴满了对联和各种装饰彩纸。
烟火气十足,也明显地脱节于大马路外的车水马龙,也是脱节于这个快速发展的西南省会都市了。
兰花花知道,案发后,自己被网上通缉。所以不敢出门。
8年来,负罪潜逃,蜗居于此。
“你平时运动吗?比如瑜珈?”
“没有。”
我看到了兰花花喝一碗粥的经过。
那是上午10点,清汤寡水里,漂着几坨水红的块状物。她说:这是燕麦粥,红色的是枸杞。
那次一直谈到下午三时,兰花花不曾进食。
物质上的人,是由吃进去的食物组成的,食物的好坏也会决定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兰花花这样的饮食,以我有限的知识判断,是她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的原因。
不运动,或者说感觉没有条件去运动,加剧了她的灾难。
果然,她说,她乳腺有问题,还有子宫肌瘤,都是医生要求定期去复查的,她不敢去。怕给人抓了。
四.恐惧这把钝刀子
经过两次、共6小时的沟通,兰花花十多次的反复提问、二十多次的自说自话、三十多次的漫无边际,让人爆炸。
她坦陈:自己抑郁,医生开了几种药。
我劝她在有限的条件里,尝试运动。
但兰花花说:来不及了,我就要自首了。
我觉得,还是应该一试的,仰卧起坐,或平板,都是不受条件限制的。另外,要多吃肉,多吃菜,少吃主食和水果,慢慢到不吃。即使明天就去自首,今天有一个好的状态也是好的呀!
正如人的生命,是由吃进去的食物决定的,人的生命,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分一秒组成的。
不能因为下一秒的局限,而在这一秒无所作为。
兰花花的主要问题,是对下一刻被羁押的恐惧。
这种恐惧,而不是正在持续的岁月静好,让她手足无措,让她乱了方寸。
让她慢慢地,慢慢地,先是从思想上,然后从身体上,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
她成了一个游离于现实的人。
她成了一个游离于常识的人。
她活成了一个孤独的人。
五.亲情断离舍
8年前,因为案子逃离广州,也离开了丈夫和儿子。在和我的交谈中,她从未主动提及自己的小孩。
从她先生那里,我知道是一个10岁的男孩,在她这里,却好像不存在。
我不敢问她。
恐惧,使她与亲情断离舍。或许,兰花花已经感觉不到骨肉情深。
但是我知道,丈夫是深爱她的。因为此次委托,是她丈夫马国全办理的,马先生在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
马先生告诉我,兰花花胆小。
然而,这种爱,现在看来是单向的。
有去无回的爱,就像点燃的箭射出后,一头坠入冰冷的湖水中,没有丝毫的回应。
兰花花,被囚禁于自己建造的孤独的世界,四壁都是恐惧。
在这世界里,没有爱人,没有儿子。
虽然来自丈夫和儿子的亲情,像脐带一样,反哺着她。
但在兰花花的世界里,她已然,孑然一身。
兰花花在我离开时的举动,加深了我对她恐惧的确信。
兰花花唯一的一次,握着我的手,是在第一次见面结束,送我离开那个城市。
她的手掌贴着我的手掌,我感觉到一个凉凉的、细瘦的存在,捏着我。
兰花花说:让我给您鞠个躬吧!
这是邻近泰国、缅甸一带中国人,会采用的一种感谢的方式。
兰花花的感谢,在于她的信任。在道别前,她望着我,眼神透过描了眼线的长长睫手透出,如同深井,她说:“你不要放弃我。”
她高高地站在家门口,看我一步步下楼梯,她高声地说:“谢谢你!慢走呵!”
六.“你不要放弃我!”
我很诧异,为当事人提供法律服务,是律师的职业道德的基本要求,我为什么会被这样要求呢?
现在回忆起,兰花花的话语里,透出的,仍是恐惧:她因为罪案,游离于整个世界,从另外一个角度,她在感觉上,已然被世界抛弃了。
“你不要放弃我。”
我,一个刑事律师,原来素昧平生的人,此时成了她唯一的可相信的人。
“你是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现在想起,在兰花花写满文字的小本本上,记着好多法条。
这个案子确实也有一个较专业的问题,就是兰花花曾经用自己的银行账号为公司代为支付员工工资,公司陷入混乱后,兰花花从中提取了200万。兰花花害怕,这笔钱会把她定性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但这个银行卡,平时也用于兰花花正常生活收支,兰花花自己还有一个公司,年收入过百万。兰花花是三人小团队里,唯一在广州有固定住所、有房产、商铺的一个,这也是公司选择以她的银行账号作为小团队成员薪酬收支的原因。
这个专业问题,并非深奥,在第三次沟通时,兰花花明显地鼓了很大勇气才讲出来。而在我解释完后,她当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表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这个专业问题,只占了沟通的二十分之一时间,但困扰了兰花花8年。
原因是,兰花花没有朋友可以咨询,也无法由家人分担。
恐惧,在日复一日的困扰中膨胀、成长,直至控制了她,简直要攫取了她的生命。
七.难得的放松
和兰花花共处,难得的放松,是她讲到自己的判断。
兰花花说:“我是通过一个朋友找到你的,知道你是做过警察的律师,更懂这方面的操作。”
兰花花的朋友?
我第一时间想起自己在北京的一个无罪案例,但很快自己就否掉了,因为这个当事人老家在湖北,应该和兰花花没啥交集。
我问她是不是广西有亲戚?因为我确实在广西也有过一个异地无罪的案子。
但兰花花回答说不是。
我在增城的案子,庭审效果爆棚,但那是茂名的当事人。
常州的无罪和顶格轻判的非吸案?但离的更远了…
这四年来,有32个人因为我的辩护,无罪或被取保了,到底是哪个?
兰花花显得难得的轻松。她笑笑说:你不用猜了,朋友当时说,找他没错的。
期间,我也简单地讲了律师的专业,我告诉她,律师的专业,在于和检察官、法官沟通时专业的方法、专业的判断以及现场思辨。
我回头,发现她呆呆地看着我。等我说完,兰花花讲:“你到时,也要用这个方法帮我辩啊!”
哎!负罪逃,好端端把人弄成一个傻子了。
我有什么理由不为相信自己的当事人辩护呢?
注:七十周年大庆在即,最高法、最高检、公安部在今年七月就发布了敦促在逃人员归案的通告。本文亦受此启发而作,衷心祝愿更多人,不再受负罪逃之苦,从容走出生天。
(文字内容真实,人物为化名)
办案律师/作者:张王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