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进去了,就以“找关系”的名义伤害他吧

来源:金牙大状律师网 日期 : 2019-11-23


朋友进去了,就以“找关系”的名义伤害他吧

——刑事案件中“关系”的真相是欺骗与背叛的罗生门

张王宏:广强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暨金融犯罪辩护与研究中心主任

题记:这一次,关系仍然神迹般地和梁山擦肩而过。他的朋友、他的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无能为力。而迷信关系留给他的,是冷酷的牢狱之灾。

 

虽然刑事案件中亲历的被“关系”伤害的例子很多,但这一次,还是骇到了我。 

 

梁山10月18日服刑结束,前天11月18日,晚上特地请我吃饭。 

 

这餐饭是他出来前就说好的。但我当时没当真。因为请吃饭这事,生活中就是一种客气,挂在嘴边说说,然后,常常就没有了。 

 

那次电话,是梁山离开看守所前,借公安的办公电话打给我的,要我转告他老婆刘青青和老乡李有朋,他原来关在区看守所的,后来换到了市第二看守所,让他们接他出来那天,别跑错了。 

 

电话里,他在最后说:等我出来了请你吃饭呵。隔着听筒,能感觉到身陷囹圄之人与你攀谈时,小声小气的尴尬的笑。 

 

但上个月18日那天,我看了几次手表,以确认自己没记错日期,可一直到晚上,我的电话都没响。 

 

直到上周四,一个陌生的微信用一串文字加我:我是梁山。点开头像,果然是熟悉但白净帅气的梁山。 

 

加微信当天,梁山约我吃饭,可当时忙。他周末又微我,于是就定了前天晚上。为什么这么认真?我多少有些意外。有什么事吗?猜不到。 

 

对这个案子,我的感觉是不对劲的:一个本该无罪的案子,在逮捕后才找到我,最后一直拖到法院阶段,虽然,非吸2.7亿的案子最终只判了一年多。 

 

 

梁山比约定提前两个小时就到了。落座后,我宽慰他:亏的你的好兄弟李有朋,帮你出钱找律师,天下无两呵。 

 

梁山不接话茬,笑笑,有种难掩的苦涩。 

 

为打破沉闷,我说,你这案判了一年多,是我这几年办的非吸案中,无罪的不算,到了法院阶段,是判的最轻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要算起来,今年初江苏的赵菊美非吸案要重一些:三年。但那个是真的非吸,赵小姐自己也承认,而且金额近两亿,损失近六千万,那个案子在法院阶段还打掉了550万的诈骗。 

 

我跟梁山说:“真心敬佩这个案子中的法官,虽然名字没记住,但他在法庭上律师分秒必争地呈现真相后,没有浮于表面地折腾程序,而是基于律师的意见,认清了案件的真相,作出了轻判。” 

 

我说话的当口,梁山间或应和一下。间歇时,梁山突然正色道:张律师我想你帮个忙。 

 

我一怔!看到的梁山的眼光,是温和的。我知道,长久的羁押,会让人适应了屈从。 

 

梁山缓缓说:“我进去前,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当时的肥鸡哥,你还记得吗?就在“广州靓汤”那里?” 

 

那次我是记得的。当场还有另外几位朋友,共五人。 

 

“其实我和肥鸡哥不熟,是老乡李有朋介绍的,说他是政府工作过,有熟人,花钱这事就能摆平。李有朋前后在我这里拿了好多钱。”  

 

“啊!”我喝汤的嘴巴当时就合不上了。在我眼中,李有朋是梁山的最好兄弟,绝对没有之一。 

 

梁山顿了顿:“我因为从乡下来到广州的,和李有朋又是老乡,本身是正经做生意的,没想到搭在人家的平台卖东西也会出事。但法律上的事情吃不准 ,谁也不想进去里面呆着却是真的。当时就从我这里拿了N十万。 

 

“前面的就不说了,关键是我进去后,李有朋又去找我的朋友。现在我才知道。他到处讲,说我就要出来了,需要钱。我的朋友中,给了多少钱。我现在也搞不清,因为有的人还没见到。但是单单一个朋友,一次就出了N万。” 

 

李有朋我见过三、四次,稍矮稍胖,大脸盘子,说话中气足,一字一顿的吐字间,眼睛淡定地直视着你。很真诚的样子。我一直以梁山能有这样的朋友而对李有朋心存感念,所以律师费的尾巴,李有朋说他生意不好做,我便没坚持要,现在才知,他从梁山那里拿的钱,是律师费倍数级的。 

 

梁山继续说:“所以我想让你帮忙的就是,通过肥鸡哥,问下到底李有朋给了肥鸡哥多少钱?因为这个案子,都是律师在做事情,关系根本没有帮到我。” 

 

“最搞笑的是。”梁山又是生硬的笑笑。“去年8月,还找我老婆要钱…” 

 

“别!”我脱口而出:“不会吧。” 

 

远在湖南的梁山的太太刘青青我没见过,但电话和微信没断过联系,去年底她生了小孩后,因为小孩先天疾患父亲不在而不能上户口也无法办医保,托我帮她跑了看守所,又打听了一些政策上的事。春天的时候还特地寄给我两箱她老家的杨梅。就在那次春节前的通话中,刘青青惦记老公、担心女儿的病,万般无助地在电话里嚎啕大哭,我终生难忘。 

 

李有朋和梁山是怎样认识的呢? 

 

梁山慢慢讲到了这个话题:我当时在老家开餐厅,2000多平米的大厅都是我的。那时李有朋帮我设计,这样大家认识了。后来一来二去,感觉还不错,既然是老乡,到了广州以后,来往就更多了。 

 

 

这次用餐的椰子鸡餐厅,是我最喜欢的一家,主要是榨小青柠的小夹子很贴心,是其它地方没有的。电炉上,猪肚鸡汤汨汨的翻滚,隔着蒸气,梁山明显地还没有从羁押状态恢复过来,青瘦的脸上,表情显得艰涩,吐字迟滞。 

 

我关心的是关系的作用。 

 

梁山说:“原来跟我说,肥鸡哥多厉害,认识什么人。虽然进去前见过你,但是我进去后,开始时没请你,就是当时以为,路都辅好了,很快就能出去了。 

 

“奇怪!当时警察态度又特别好,先递烟给我,说我很快就出去了。所以警察让签什么我都签了,结果最后批捕时,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拒绝签名时,都已经晚了。” 

 

刑事案件中的门道,是比电影还精彩的,讯问人员为建立信任,有专门的“套路”。作为刑事律师,研究生阶段我以非法言词证据作为研究课题,穷尽了全国的案例。但研究越深,越清楚其中的防范难,特别是对毫无经验、刚从温柔乡的被窝或靓丽宽敞的办公室,一下子被拎到冰冷狭窄而坚硬的羁押室,惊魂未定之时,无人能抵抗讯问人员的热情,因为这是你唯一的、只能仰视的信息源,而对当事人不利的言词证据正好一一布局。往往生米煮成熟饭也就是这样完成的,这也是为什么刑事案件找律师,宜早不宜迟。 

 

但梁山的悲剧,是两种效果的叠加。一方面,侦查人员希望他能讲出“恰当的内容”。“他们都说了,你是朋友义气,放心!我们查清楚了,37天时就能放你出去。”“你看事情是不是……,是的话就签个名。”另一方面,梁山正好沉浸在“关系铺路已成功”的迷梦中。 

 

从这一点上,可以说,梁山就是输在他自己对关系的迷恋上。欺骗、背叛,都是借关系之鸡所生的双黄蛋。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国家机器。国家机器生产了可能是不合格的司法产品,而朋友则利用了国家机器的神秘感,布局生财,如此而已。 

 

除了欺骗和背叛,除了非法取证,其实还有第三要素,第三要素才是关键。那就是梁山对关系的迷信。如果没有梁山的迷信,李有朋便无从欺骗,背叛也就无缝可入。如果没有梁山的迷信,从一开始请了专业律师,就会对讯问时侦查人员的热情有所警惕,对需要自己签名的笔录认真审查,也就能避免开头出错又一错到底。

 

最吊诡的一点是,在最早的《起诉意见书》上,梁山是排名第一的犯罪嫌疑人。如果关系有用,怎么会直接用来加重对梁山的处罚让他排名第一?难道梁山需要的是帮倒忙的关系?如果关系没用,为什么收别人的钱呢? 


梁山,是在变换居住地、变换手机后被抓获归案的。如果说,讯问人员对他指名问供、诱供(是两种非法取证的方法——编者注),是基于对梁山所扮演角色的错误判断,为了“多快好省”而为的对“坏人”的速速处理。李有朋则是明知梁山无辜,却打着所谓“关系”旗号,直接和间接的搞钱。 

 

李有朋曾对我说的一句话,给我印象深刻:“接下来怎样处理,就看梁山自己的命水了。” 

 

一副听天由命的腔调。丝毫看不到关系在手、成竹在胸的影子。 

 

但李有朋几次请我吃饭,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从这点看,他倒是很信任专业的。

 

这件事,直到亲身经历完出来后,梁山才看清一个真相:关系没卵用。 

 

肆 

 

显然,梁山也意识到自己迷信关系是错的,所以他现在不怪罪李有朋。他说,也没必要再把这事儿当面讲出来了,因为讲出来对方也不会把钱退了,最多是答应慢慢还。 

 

“他要是这样赖着,我也不能打他,打了他还得进监狱对吧?所以我只要知道真相是怎样的。钱还可以赚,重要的是知道了今后怎样和这样的人相处。”梁山说。 

 

现在,我慢慢地能够理解梁山的心痛:自以为最要好的朋友,相识多年的他乡知己,却在自己最危险不堪时,介绍了有政府工作背景的肥鸡哥,最终把梁山当成了敛财的“肉鸡”。李有朋与肥鸡哥一起,上演了一场并不高明的“捞人”戏。等他出来,才恍同梦醒,发现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在法治日臻完善的紧致而精密的司法程序上,哪有什么关系存在的影子?而所谓的关系,原本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自己把日常生活经验不当移植到滚滚向前的刑事案件中的幻觉,是小地方乡土社会人情世故影射到国家机器运转上的海市蜃楼。 

 

而捞财,是的,捞财,才是这场大戏的真相。欺骗和背叛,只是附送,只是作为梁山一方的主观评判内心感受而已。痛不痛,别人是感觉不到的。就算痛,多少有自找的成份——你自己信呀! 

 

梁山清醒后,唯一想知道的是,这戏是怎样导演的? 

 

可惜,我并不是导演,我只是个“司法民工”,或者说,我能做的只是最擅长的司法匠人的本份而已。 

 

梁山希望我帮他打听肥鸡哥收了多少钱,让我很为难:突然这样问一个并不熟悉的人,过于突兀。因为关于关系,关于承诺,我根本不曾介入。 

 

直到这次晚餐前,我一直是蒙在鼓里:自首前虽然咨询过我,但没有听我的建议,在抓捕后请请我辩护,审查起诉阶段、审判阶段,一次次铆足劲儿地与检察官、法官沟通,一份份地递交了18份的图表、文书,并以极尽专业的言说,赢得了法官的认可。 

 

梁山说,“以后我有什么事情都找你。” 

 

我坚决推辞:“别!梁总,刑事案件最好别碰上。” 

 

梁山改口说:“是的是的。我是说,有身边的朋友如果需要,我一定上他们找你。” 

 

梁山喃喃地说:“其实从开庭后,不光是我,我们四个人从出去时的通道上,还是能说几句话的。我和卫星他们,都看出来了,你是很专业的。不管是讲话还是结果,我真没想到,第一被告只判了两年,刑事律师真是可以帮到一片人的。” 

 

梁山的话让我意外,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的专业表示肯定。我多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感到些许惭愧。 

 

在心底里,虽然在专业上是极尽地投入,但对梁山,之前隐约能感觉到他对专业的藐视,而对关系则是挥之不去的心驰神往。这种态度,我以多年的成功辩护经验,从内心是鄙视的,所以专业服务之外,我没有更多的感情投入,也因为后来的费用未付,在程序性工作外,没有与梁山有更多的情感沟通。 

 

我甚至一度,懒得和梁山沟通,我意识中,梁山真像他这个名字,只相信靠山、关系,根本不能融入浩浩荡荡的法治社会的主流。 

 

现在,我知道了,梁山是一个厚道而踏实的商人,而且曾经非常成功,只是这次不幸,折戟沉沙在刑事案件这片疆土上。 

 

梁山,是这几年的当事人中,迷恋关系而对实际上根本没有关系可走只能依靠专业不懂并受伤的残酷案例,之一。刑事案件中的关系,经历几年前的开始的公检法系统刑事案件办理责任终身制推行、政法工作人员不得过问具体案件规定出台、扫黑除恶打伞破网等一系列社会净化行动与制度建设后,早已没有了生存空间。 

 

就官方消息看,自从十八届四中全会建立领导干部干预司法活动、插手具体案件处理的记录、通报和责任追究制度后,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中央政法委,以及公安部、最高检、最高法,都陆续出台相应规定和实施办法。就我一个大学时期隔壁宿舍的师兄兼在省政法委身任要职的老乡张书记私下讲:“这几年来是动真格的。” 

 

其实,朱明勇律师在这件事上讲的最明白了:如果真的是“大领导”、“大秘书”、中央电视台、国安局、军委情报部的要人,在土地招拍挂中、在房地产建筑容积率调整中、在领导干部任用中,随随便便打个招呼,都能大笔大笔的安全地赚钱,谁会趟“刑事案件”的浑水? 

 

但是这话,梁山是不可能听到的。 

 

 

梁山请我吃饭,本来是一个感恩的故事,眼看着却成了恐怖故事。我还是要表达对梁山信任的感谢,我给他说了我所知道的另一面的真实: 

 

肥鸡哥在年中时,打过电话问我,案子为什么没动静? 现在来看,他并不知道案子是什么状态,也没有去动用什么关系。否则,以关系之威猛,犯不着来问我。而在问我时,小心翼翼掩盖起了他是“神通广大有关系的人”的那一面。 

 

李有朋,则从来没认真地问过案子的问题。 

 

但李有朋曾请我和助理吃饭。现在还记得他酒后涨红脸的样子,言语铿锵,礼节周到。临走,还送我和助理小周一人两支红酒。拎出来时介绍说:这个酒好,另一个稍次。以后需要的,可再给你呵。自己虽不是做酒的,但朋友给了好多。 

 

梁山的老婆刘青青,之前也说过律师费的事。 

 

年中的一次,说凑到了一笔钱,想让我再跑动跑动。我明知案件在程序上,花钱无益,便拒绝了:“你们这么艰难,留着和孩子过日子吧。” 

 

梁山说,他听老婆说了这事,包括之前李有朋找刘青青凑钱的事,都是刘青青说了他才知道的。 

 

梁山的非吸案,直到他出来后一起吃饭,才算真正办完,才看清了其中密密扎扎的运作,鬼影重重的心机或阳谋,才算360度看清了这个案子的整体。 

 

在我,不计这几年无罪的案子,梁山的案子确是最轻的,而且案子在审查起诉阶段,把原来排名第一改到了排名倒数第一。这是值得骄傲的。 

(对照《起诉书》与《起诉意见书》,可知从侦查阶段终结到审判阶段开始,律师的工作使梁山从排名第一变为倒数第二。具体法律文书见《实战文书|| 关于建议检察院在审查起诉阶段撰写<起诉书>时 对梁某排名顺序予以纠正之法律意见书》)

细数起来,4年来的34人的无罪、取保,这些都是有数的、有据可查的。但人的心机与念想,该怎样算得清楚呢?混杂进刑事案件中,又怎么能辨得明呢?关系的特点,是暗箱操作,而在这个暗箱里,一旦混杂进人性恶,其黑暗之黑,不是你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就能辨认得清的。

 

假设我是当局者,而不是律师,怕也是惶惑的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识,也就有其局限。生活中的人,怕都是一面面的多棱镜,每个人行为中映出的,都是内心的欲念。就像我在开始时,只见到了法律专业、朋友义气与冤案,而刘青青看到的,是绝望与压榨,肥鸡哥、李有朋看到的是钱财,是机会,而梁山则看到了欺骗与背叛。不同的人在一起,就是一场罗生门。 

 

所以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这段事情写出来,希望能提醒后来者,也当作自己的一点积累吧,也算是对案件的一个总结、纪念。


——张王宏律师撰写于2019年11月20日,2019年11月23日最后一次修改。


注:文中描述全部来自真实案例,人物为化名。与本案有关更多办案手记、法律文书,可参见《非吸2.7亿的第一主犯轻判一年多,超出家属预期为何律师却不高兴?》等。张王宏律师更多无罪取保案例可参见《一起成功的非吸案辩护是怎样练成的?——一起最高可能判处无期徒刑的金融犯罪案件取得三年顶格轻判的结果》《取保释放:P2P暴雷潮中另一种自由的味道——非法集资罪案审查起诉期异地取保律师工作手记》《这几年,我所做的那些无罪辩护

【关键词】金融犯罪辩护律师;互联网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金融犯罪案件律师;广强律师事务所;金牙大状律师团队;张王宏律师;私募、众筹、P2P暴雷潮辩护律师;私募证券投资基金;私募股权投资基金;股权众筹;债权众筹;P2P平台;互联网金融;互联网金融犯罪辩护律师;互联网金融犯罪有效辩护;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辩护律师;集资诈骗罪辩护律师;非法集资犯罪辩护律师;保险诈骗罪辩护律师;票据诈骗罪辩护律师;妨害信用卡管理罪辩护律师;暴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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