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案律师/作者: 李常永 来源:金牙大状律师网 日期 : 2018-05-15
李常永:博专律师事务所刑事律师,金牙大状律师联盟核心成员
吴刚伐桂
这个故事有许多版本。一说吴刚的妻子与炎帝之孙伯陵私通,吴刚一怒之下杀了伯陵,因而惹怒太阳神炎帝,被发配到月亮,砍伐不死之树。一说吴刚是镇守南天门的天神,和月亮里的嫦娥很要好(这个桥段很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但他经常挂着与嫦娥相会,而玩忽职守。玉皇大帝知道后,一气之下,就罚吴刚到月亮里去砍一棵月桂树。总之,吴刚是个因桃色绯闻而败家的悲情男子。
问题在于:这棵月桂树明显属于“治愈系”,随砍即合。吴刚每砍一斧,斧子砍下的枝叶就会长回树上。这个故事的结局是:直到今天,吴刚还在月宫里挥舞着斧头。奶奶会告诉你,如果运气好的话,每年的八月十五,我们没准儿可以看到他的英姿。
西西弗斯神话
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由于那块巨石太重,推上山顶就会滚下山去,导致前功尽弃。于是,西西弗斯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将巨石推向山顶。也许,西西弗斯的生命就这样消耗殆尽。
然而,与他的“中国兄弟”不同,西西弗斯的故事并没有以悲剧结束。
终于有一天,西西弗斯在这种孤独、荒诞、绝望的生命过程中发现了新的意义——他发现,推动巨石的过程也可以变得饶有趣味;他发现,在与巨石的对抗中,自己的力量在不断增长,自己的肌肉也愈加健硕。当他感觉到幸福,不再认为自己的命运仅仅是一场苦役的时候,众神感到沮丧,因为他们的惩罚变得毫无意义,巨石也就不再从山顶滚落下来。西西弗斯获得了解脱。
刑事辩护的中国命运
吴刚与西西弗斯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的命运残酷而荒谬;从结果上看,他们所做的事情是徒劳的,没有任何意义。吴刚与西西弗斯的命运,也就是人类的命运。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大化流行,永无止尽。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任何人都概莫能外。那么,其间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意义?
自改革开放至今,刑事辩护事业可谓命运多舛。刑事法治历程中每一点每一滴的进步,都充满着斗争、苦难和牺牲。几年前,张燕生律师做过一次演讲,题目叫《刑辩的绝境》,生动地概括了刑辩律师们的真实处境,像老鼠一般的无所适从。她讲到了念斌案。那时的她,处境就像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数次推向山顶,却又数次滑落。
在中国从事刑事辩护,我们面对的是“神一样的对手”。如果单纯地以胜败论英雄,控方的胜诉率可以达到惊人的99%以上。控方的胜诉率,也就是辩护律师的败诉率。从收益上看,刑辩律师的收入呈现“两极分化”的局面:在全国、省级区域有重大影响的部分刑辩“大腕”,收入固然十分可观,但对于绝大多数普通律师而言,刑辩业务收入不能令人满意。从社会大环境看,我们的社会对于辩护律师评价偏低,经常被冠之以“腐败帮凶”、“二坏人”、“助纣为虐”的名号。长此以往,有的刑辩律师容易产生“心魔”,混淆了自己的职业立场与道德立场,很郁闷、很纠结,甚至选择退出刑事辩护。
刑辩律师的心境抉择
吴刚与西西弗斯有着截然不同的结局:一个能够超脱,一个不能。超脱的关键不在于外物,而在于内心。吴刚以砍伐桂树为惩罚,一日苦,日日苦,人生是一个悲剧;西西弗斯以推动巨石为乐,一时顿悟,苦难全无,人生是一种享受。其实,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真正的勇士,能够在虚无中创造意义。主动赋予人生以意义,人生才真正是自己的,而不是“被给予”的。
对于刑辩律师而言,我们的心境同样面临着“吴刚”式或者“西西弗斯”式的抉择。
如果说《起诉书》是一扇厚重的大门,那么,我们应该潜心研究其赖以支撑的证据体系,寻找这扇大门的最薄弱处展开攻击。证据的最薄弱处,也许影响犯罪构成(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无罪),也许影响案件定性(两罪存疑取其轻),也许影响量刑(削弱其指控的力度)。即使不能推翻全部指控,只要我们对证据和法律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找到辩点,并以逻辑清晰的方式讲给法官,令其采纳,我们的工作就可以称得上是“问心无愧”。
如果每个案子都可以做到“问心无愧”,那么我们的心境必然超脱。如果当事人只有三分道理,我们意图将其辩护成七分,那是强辩,为智者所不取;如果我们只辩出三分道理中的两分,那就是律师的失职。心不正,则事不成。
刑事辩护是一份工作、一项事业,同时也是一个游戏;只不过,因为事关生命和自由,这个游戏必须玩得严肃而认真。能够在既“严肃认真”、又“饶有兴趣”的心境下从事刑辩的,必定是优秀的律师。庭审中的一次次精彩演绎,实在是心血的结晶。
法律世界,非黑即白,但生活中不能缺少诗意,不能缺少五彩缤纷。正如海德格尔引用荷尔德林的诗句所言:人,完全可以选择“诗意地栖居”。田文昌律师擅长拉小提琴。在因刘涌案、李嘉廷案而备受争议,被称为“腐败帮凶律师”的情况下,其能够长期保持平和的心境,与热爱音乐应该不无关系。
刑事辩护难,在中国做刑事辩护尤其难,难在整体的法治环境,难在社会公众对辩护律师的认知与评价。这不仅需要我们具备曾国藩所说的“屡败屡战”的心态,还要具备梁启超所说的“举国皆吾敌,不改其度”的淡定与从容。
西西弗斯给我们的启示是:境随心转,心境改变了,命运自然也跟着改变。不久前刚刚去世的围棋大师吴清源,在世界围棋史上堪称传奇。在其如日中天的1939年到1956年,吴清源先生单枪匹马,在震古烁今的十次十番棋中,将所有日本顶尖高手打至降级,迫使败者改变交手身份,以表示弱者不具备和强者竞争的能力。
对于如此辉煌的成就,吴清源先生说:我的对手都是日本棋坛顶尖人士,在技术层面,我和他们几乎没有差别;我之所以屡屡获胜,全在于精神因素。那么,是什么精神因素呢?在每次下棋前,吴先生都会通读一遍《道德经》,追寻其中无为无我、道法自然的心境。也就是说,胜负之差不在于棋艺(“术”),而在于心境(“道”)。人到晚年,吴清源先生出了一本书,叫《中的精神》,认为21世纪围棋的发展方向,应该是恰到好处、无过不及的“用中”(中庸)之棋。其心境修炼高明至此,令人叹为观止。
苏东坡与佛印是至交好友,但苏东坡的修为总是不及佛印。有一天,苏东坡对佛印说:大师怎么看我?佛印说:我看居士宝相庄严,实是一尊佛。苏东坡听了很高兴,对佛印说:我看大师皮糙肉厚,好像是一坨屎。佛印淡淡一笑说道:贫僧心中有佛,看万事万物都是佛……苏东坡大囧,他听明白了佛印的后半句话:居士腹中有屎,看待万事万物都是屎。
其实,从事刑事辩护又何尝不是如此。心境差,则处处是人性之卑劣、世事之险恶;心境佳,则刑事辩护是一面镜子,通过它,我们看透世界、看透人心,使我们的精神更加丰富、高贵。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