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进去要是不能看书,那我不如自杀算了!”

来源:金牙大状律师网 日期 : 2020-05-07


张王宏:广强律师事务所党支部书记、合伙人、金融犯罪案件辩护律师暨金融犯罪辩护与研究中心主任


不要以别人作你人生的参照,你才是真正的你。

——题记


嗜书如命的医生

 

郑医生是这些年来,我的当事人中最年长的,48年生人,今年已经72岁了。

 

讲到看守所里的规定,我说律师不能传递书信,他盯着我问:“在里面不能看书?那我不如自杀算了!”

 

我赶紧解释,医学的书,法律的书,只要不是违禁的,都是可以的。

 

72岁的郑医生,不止是耳不聋、眼不花。他思维清晰、语言准确,每天从早上8点多和我们一起早餐沟通案子,晚上12点才睡。中午也不休息,实实令我等佩服。

 

在江西南部的这个县城里,郑医生始终是一身西装,一条黑色领带系于项下,一幅黑框眼镜,不高的个头,身板笔挺,不苟言笑。

 

郑医生因为摊上非法集资,找到我。爱看书,却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郑医生当然是学医出身。可在他房间的书架上,我看到了建筑学的书——那是他15年前从灌泥浆开始,自建中山医院时自学用的。现在,他手边常拿着一本《破产重整实用教程》,这是他研究怎样启动对中山医院重整法律问题的。

 

从自建到破产,都是自己亲办,我一下子就理解了郑医生的心痛。

 

郑医生不怕坐牢,能看书就等于命还在。他担心的是医院重整不能启动,他要愧对债权人,“因为那都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欠人家四五百万,实在不好。”

 

你不怕的东西,他偏偏不来。

 

虽然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刑事立案了,但并没有抓郑医生。他现在要面对的,是重整这个陌生的法律问题。民营医院,作为民办非企业单位怎样重整?是专业人士都头痛的问题,郑医生决定靠自己啃下来。

 

三天前,在电话里沟通了10分钟后,就委托了我。

 

一心谋重整

 

郑医生,其实在员工口中的“郑总”。他名下除一个二甲医院外,还有两家宾馆,两家都在县城中心地段,其中一家还处于核心地段的十字路口。

 

知道我是金融犯罪辩护律师,郑医生找到我。他认为,我能帮他重整。

 

郑医生看到我之前的一个案例后,找到我。这个案例是检察院成功撤案后不起诉的。加了微信后,郑医生又看了我朋友圈的一篇文章,后来在递交领导的材料里,也坚持把这篇文章放进去。郑总说,写文章可以看出一个人的逻辑思维、办事风格。这篇文章,居然是《陌生人社会,专业是最硬的关系》。 倒也符合郑医生的行事规则。

 

郑总的中山医院有着全县最先进的西门子1.5T磁共振检测仪等一大批世界一流医疗仪器。到达县城的第二天,医院参观时,打开的大门里,看到暗室里发着幽幽蓝光的巨型检测仪器时,我汗颜于自己在一线城市奔走生活二十多年,居然没见过如此高端的机器,更别说体验了。如此高端的设备,检测费用却只有省城的六分之一。十四年前开业的中山医院,慢慢地成了一个地区性医院,吸引了周边县乡的市民、村民前来就医。但因为是民营医院,没有当地的急救指标,影响当地患者入驻。医院医生也没有事业编制,导致医生不愿前来就业,要留住人才必须开出更高工资。2014年新农合医保上马后,村民在本地就医付费比例大幅减少,导致中山医院就诊人数骤减,收入锐减,医院之前贷款购买的先进设备及宾馆装修等巨额花费的回款断流。医院买药的钱都断了。医生纷纷离职。

 

我去的时候,医院已经停业了。

 

医院刚开张时,生意火爆,加上郑医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在县城做服装生意,认识的人都知道他信誉好、做事扎实。知道他开医院需要钱时,县里人都愿借钱给他,大部分是主动跑上门来的。

 

虽是小县城,竞争也很激烈,眼看着新区的几栋星级酒店拔地而起,又有新的公立医院开张,占据了市中心核心地段位置的郑总,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优势,本着大干快上的想法,前两年新建了歌舞厅,新购置了医疗设备。准备甩开膀子大开一场时,遇上了医疗政策调整,3000多万的投资没有见效,回流资金反而断流,向群众借的款还不上,消息一传开,债权人纷纷跑来,银行也扛不住挤兑啊,去年10月,资金链彻底断掉。郑医生今年4月初被公安局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立案。

 

重振旗鼓、东山再起,是郑总修改材料时反复斟酌的词。

 

有时候,他会愤愤地说:“有人讲我活不了几年了。我说,讲这个话的人肯定活不过我。”

 

远离官场、远离烟酒,是郑总的生活习惯,也是他的养生方式。接我们来酒店的那晚,深夜时请我们宵夜,他自己却一筷子不动。他直言不讳:“我到了晚上对食物没有一点欲望。”郑医生的自律,甚至影响到了我,让我对食物有了新态度,当然这是题外话。

 

了解完郑总的情况,我想起了养鸡大王孙大午,也想起了福建福清市前司法局长黄政耀。

 

孙大午因为邻近农民都借钱给他经营,犯了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黄政耀因为疏于人际交往,在竞争上岗的当口,利用业余时间给群众翻译出境材料收取的费用,被当成滥用职权罪、私分国有资产、贪污罪,十多年里反复调查折腾。

 

郑总,和孙大午、黄政耀一样,也都是行伍出身,不同的是,郑总并不在乎坐牢,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他只希望自己的重整计划不要被打破,他不想借钱给自己的老朋友债权归零。

 

儿女、妻子都在国外,孤身一人的郑总,在这个赣南的小县城,显得有些另类。

 

输了人生?

 

我们入住的酒店,是郑总二十年前创办的。从房间到餐厅,迎面看到的,满是精致的墙纸、美丽的纹饰、洁净的灯具、齐整的边角线,当我知道酒店是五年前装修的时,对郑总超前的眼光,以及他对施工队的精挑细选挺佩服的。

 

但郑总得意的,是看不见的地方——酒店的中央空调系统。这家酒店装修时,中央空调在县城仍是少见的。郑总查阅资料,决定直接上马热回收。循线找到安装公司时,负责人说,这只是他们的理念,还没有付诸实施过。郑总的酒店,成了白老鼠,也成了样品展示酒店。后来广州等大城市的大型物业,准备上马热回收,都先跑来这个小县城参观。

 

郑总说,南方天气热,开空调多,但空调的热能用了这个系统,便不会白费,现在酒店洗澡、厨房热水,都来自回收的热能。

 

我和黄宇从广州来。对于广州,郑总也不陌生。他的儿子,是中山大学毕业的。女儿,早先在华南理工大学就读。子女读书时,他常去广州。现在,子女都工作了,女儿远在美国,儿子在香港。两人都是国际金融专业研究生毕业。儿子的公司,是美国排名前十的金融跨国公司,“家里光保姆就雇了五个”。

 

为什么这个偏远的县城,医院取名中山医院呢?我曾经问董经理,她也不知所以然。现在想来,中山先生的奋斗精神,一定是郑总所仰慕的,取名中山医院,也符合他一生谨慎的行事风格。

 

或许,在某次南下广州之后,中山大学校园里镏金的校训,击中了郑总的内心。这段校训,就立在南校区小礼堂后的草坪上:“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我相信,这是事实的真相。

 

但是重整,显然快要击垮面前这个老人了。

 

“我年轻时就与别人不一样。和村里人一起收割豆子,我先会想用什么办法。别人都是一手揪住一手去摘。我一手把着簸箕,一手楼豆子,再把取回的豆子拿去晒,一个人顶五、六个人。

 

“我人生中最大的困难,还不是现在。中山医院建设时,施工导致旁边的宅基地倾斜,邻居过来闹,那时的压力才是最大的。我最后一边给加固建筑,一边给他们赔偿,平息了纷争。”

 

老人喃喃地说出这些时,我感觉,他并不在乎我这个陌生人是否在听,更多的,他是给自己寻找走出重整泥潭的信心。

 

我问郑总:原来经营就很困难,现在还有什么重整的希望?

 

郑总说:领导去年批了县城医生,可带编制入职,也批了急救指标。呀!

 

医生的事业编制,民营医院是没指标的,但可带原来待遇转院,对有声望的当地医生,薪酬更高的中山医院自然更有吸引力。120急救,也需要卫健部门确认。这两项,不吸烟不喝酒的郑医生,不屑于通过搞关系去争取,去年底,能力爆表的中山医院,通过不俗的实力,赢得了县领导的认可,当地医生可以带编入驻批准后,急救指标也批下来了。

 

郑总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在县城发展三十多年,又有之前在部队当兵的经历,按道理最谙熟当地官场,不应该缺人脉资源呵!

 

“所谓关系好,无非是建立在地位不平等的基础上。”这是郑医生不愿去泡官场的心声。

 

“我是最怕见官的。”郑总盯着我的眼睛说。下午要和我一起去递材料时,他表现出少见的慌张,反复修改文字材料中的副词,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连领带都忘记了。

 

我说,郑总,您要有信心。因为您是人生赢家…

 

郑总打断我:我现在是罪犯唉!

 

其实,不要以别人作你人生的参照,你才是真正的你。

 

郑总很关心,外国有没有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这个罪。知道没有以后,他神情稍安。

 

我觉得,人生有多维的评价指标。子女教育、商业的成功,也都是重要的指标。而是否构成犯罪,有司的认定之外,专业的判断和内心的确信也是重要的依据。

 

郑总的非吸,在专业认定上是有问题的。

 

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需要满足非法性、公开性、利诱性、社会性的特征。但公开性要求通过推介会、手机微信、朋友圈等公开宣传,郑总并不具备。即使消极的“口口相传”,其实也存在取证、认定的难度。结合社会性来看,500多人的出借群众,都是本县人,这个人数,并没有超出一个在县城商届打拼三十多年成功商人,其熟人朋友的圈子。用郑总自己的话说:我在县城的熟人朋友,三千都不止呀!

 

在郑总的宾馆,我还撞到了几个上门讨债的债权人,三个老年人。一番沟通,发现三人中确实有一个是相识三十多年的熟人。经我这样一个外来人一顿问和说,讨债人当时就安静了不少。后来我和郑总单独商议完一些事情,推门出去,说好还要再和讨债人沟通的,却发现她们不知何时已经散了。

 

第三天,遇上五一假,政府部门都休假了,我们也暂时离开了小县城。临走,我按着郑总的意思,帮他起草了一份无罪和不采取强制措施的法律意见、一份告债权人公开信、一份情况反映函。

 

五一的县城,草绿风清。迎着假日的阳光,我和黄宇踏上了归途。心中,也希望法治的阳光,能洒落在这个赣南的县城,能让这个老人的重整心愿得偿。为此,我和团队愿付出所有专业尽责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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